每年,真的,每年都一样。当北风刮得人脸生疼,哈出的气瞬间就能结成一团白雾的时候,我就知道,庄河那个一年一度的仪式,又要开始了。不是什么官方钦定的大典,也不是什么高雅的艺术节,就是那个,对,那个挤得人快要散架的属相灯市场。
你问我那是个什么地方?我跟你说,那根本就不是一个“地方”,那是一场流动的、喧嚣的、带着原始生命力的盛大混乱。它没有固定的门脸,就在那几条老街上,一夜之间,“duang”的一下,从地里长出来似的,搭起无数个简易的棚子,然后,光的海洋就把黑夜给淹了。
那光,可不是你想象中那种温情脉脉、诗情画意的光。不,庄河的属相灯市场,它的光是野蛮的,是扑面而来的。大红、翠绿、金黄……所有颜色的饱和度都调到了最大,LED灯珠的光线直愣愣地戳你的眼睛,带着一种“你瞅啥,我最亮”的蛮横。今年的主角,那必然是龙。各式各样的龙,盘着的,飞着的,龇牙咧嘴的,还有那种被魔改成卡通形象,胖乎乎一点威严都没有的“龙宝宝”。它们被一根根竹竿挑着,在寒风里摇摇晃晃,像是无数条被囚禁的灵魂在挣扎。旁边呢?去年的兔子还没完全退场,蔫头耷脑地挂在角落里打折甩卖;明年的蛇,已经有性急的摊主提前摆了出来,盘成一坨,眼神诡异。这就是这个市场的逻辑,时间的线性在这里是被打乱的,十二生肖的神仙们,在此刻共享一个拥挤的人间。

要我说,这市场最核心的魅力,根本不在灯,在人。或者说,是人和灯搅和在一起的那股子热闹劲儿。
你得侧着身子,像一条泥鳅,在人群的缝ěi里钻,鼻子里全是糖葫芦那股子焦甜和烤地瓜混合的香气,耳朵里灌满了“小猪佩奇会唱歌”的魔性音乐,还得时刻提防着,别让哪个小孩手里的风车刮到脸上。卖灯的吆喝声更是充满了地方智慧。“大哥,给你儿子带个龙灯!明年指定龙马精神!”“大姐,看看这个金元宝,挂家里,财源滚滚!”他们不是在卖一个塑料壳子加个灯泡,他们卖的是一个“好彩头”,一个具象化的新年愿望,这谁能拒绝?
我记得小时候,我爸带我来,那时候的灯,还没这么“高科技”。大多是纸糊的,里面点一根小小的红蜡烛。我攥着我爸的大手,踮着脚,在一堆兔子灯、老虎灯里,一眼就相中了属于我的那只小马灯。纸糊的马,神气活现,风一吹,里面的烛火摇曳,把马肚子照得通红,暖洋洋的。我提着它,感觉自己就是整条街最威风的骑士。那根蜡烛很快就烧完了,甚至有一次还把马尾巴燎着了,我哭得惊天动地。可那种纯粹的、短暂的快乐,是现在这些能放三季流行歌曲、闪七彩蹦迪灯光的塑料玩意儿给不了的。
现在的孩子呢?他们依然快乐。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,手里举着一个巨大的、会喷“雾气”(其实就是加湿器原理)的龙头灯,嗷嗷叫着在人群里冲锋,他妈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:“慢点跑!别把人撞了!”那龙头灯的眼睛闪着诡异的蓝光,嘴里还循环播放着“我是一条小青龙,小青龙……”,土得掉渣,但也快乐得理直气壮。
这就是这个市场的生命力。它在变,变得越来越电音,越来越塑料,越来越像一个全国统一批发的大卖场。但它骨子里的东西没变——那种对新年的期盼,那种扎根在土地里的、最朴素的仪式感。它是一种宣告:无论过去一年过得是好是坏,咱们都得打起精神,买个灯,照亮回家的路,迎接一个崭新的开始。这就是庄河人独有的年味儿。
你还能看到什么?卖棉花糖的老师傅,手里的勺子上下翻飞,一团糖丝就变成了一朵云;炸臭豆腐的摊子永远排着长队,那股又爱又恨的味道,就是人间烟火的最好注脚;套圈的摊主用极具诱惑力的语调喊着:“十块钱二十个圈,套大中华,套电饭锅!”可你心里明镜似的,最后能套走的,大概率只有一瓶康师傅冰红茶。
但没人真的在乎。大家就是来这儿“凑”这个热闹的。花个几十块钱,买一个可能过完十五就扔到杂物间的属相灯,吃一串能把牙粘掉的糖葫芦,然后心满意足地挤出一身汗,回家。这个过程,本身就是“过年”的一部分。
我站在这片喧嚣的光海里,看着身边一张张被灯光映得红彤彤的脸,突然觉得,那些关于传统与现代、精致与粗糙的讨论,在这一刻都显得有点多余。存在,即是合理。这场盛大的、混乱的、甚至有点“土味”的属相灯市场,就是庄河这座小城在岁末年初,献给所有人的,最真诚、最滚烫的一场梦。
风更冷了,我裹紧了我的大衣。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娃娃,被她爸爸扛在肩膀上,指着一个最小的龙灯,咿咿呀呀地叫着。她爸笑着付了钱,把那个小小的、发着暖黄色光芒的灯塞到她手里。
那一刻,光穿透了塑料的壳,也好像穿透了时间的迷雾。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提着纸马灯,以为拥有了全世界的自己。这股子热闹,真好。